●书信卷
十六通家书小引板桥诗文,最不喜求人作叙。求之王公大人,既以借光为可耻;求之湖海名流,必至含讥带讪,遭其荼毒而无可如何,总不如不叙为得也。几篇家信,原算不得文章,有些好处,大家看看;如无好处,糊窗糊壁,覆瓿覆盎而已,何以叙为!乾隆己巳,郑燮自题。
雍正十年杭州韬光庵中寄舍弟墨
谁非黄帝尧舜之子孙,而至于今日,其不幸而为臧获①,为婢妾,为舆台、皂隶②,窘穷迫逼,无可奈何。非其数十代以前即自臧获、婢妾、舆台、皂隶来也。一旦奋发有为,精勤不倦,有及身而富贵者矣,有及其子孙而富贵者矣,王侯将相岂有种乎!而一二失路名家,落魄贵胄,借祖宗以欺人,述先代而自大。辄曰:彼何人也,反在霄汉;我何人也,反在泥涂。天道不可凭,人事不可问。嗟乎!不知此正所谓天道人事也。天道福善祸淫,彼善而富贵,尔淫而贫贱,理也,庸何伤?天道循环倚伏,彼祖宗贫贱,今当富贵,尔祖宗富贵,今当贫贱,理也,又何伤?天道如此,人事即在其中矣。愚兄为秀才时,检家中旧书簏,得前代家奴契券,即于灯下焚去,并不返诸其人。恐明与之,反多一番形迹,增一番愧恧①。自我用人,从不书券,合则留,不合则去。何苦存此一纸,使吾后世子孙,借为口实,以便苛求抑勒乎!如此存心,是为人处,即是为己处。若事事预留把柄,使入其网罗,无能逃脱,其穷愈速,其祸即来,其子孙即有不可问之事、不可测之忧。试看世间会打算的,何曾打算得别人一点,直是算尽自家耳!可哀可叹,吾弟识之。
①臧获:指奴婢。
②舆台、皂隶:在衙门服役的人。
焦山读书寄舍弟墨
僧人遍满天下,不是西域送来的。即吾中国之父兄子弟,穷而无归,入而难返者也。削去头发便是他,留起头发还是我。怒眉瞋目,叱为异端而深恶痛绝之,亦觉太过。佛自周昭王时下生,迄于灭度②,足迹未尝履中国土。后八百年而有汉明帝,说谎说梦,惹出这场事来,佛实不闻不晓。今不责明帝,而齐声骂佛,佛何辜乎?况自昌黎辟佛以来③,孔道大明,佛焰渐息,帝王卿相,一遵《六经》《四子》之书,以为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,此时而犹言辟佛,亦如同嚼蜡而已。和尚是佛之罪人,杀盗淫妄,贪婪势利,无复明心见性之规。秀才亦是孔子罪人,不仁不智,无礼无义,无复守先待后之意。秀才骂和尚,和尚亦骂秀才。语云:“各人自扫阶前雪,莫管他家屋瓦霜。”老弟以为然否?偶有所触,书以寄汝,并示无方师一笑也。
①愧恧(nǜ):惭愧。
②灭度:佛教语,谓僧人死亡。梵语涅、泥洹的义译。
③昌黎辟佛:指唐代韩愈著文批判佛教,以为是国家、社会的祸害。
仪真县江村茶社寄舍弟
江雨初晴,宿烟收尽,林花碧柳,皆洗沐以待朝暾;而又娇鸟唤人,微风叠浪,吴、楚诸山,青葱明秀,几欲渡江而来。此时坐水阁上,烹龙凤茶,烧夹剪香,令友人吹笛,作《落梅花》一弄,真是人间仙境也。嗟乎!为文者不当如是乎!一种新鲜秀活之气,宜场屋①,利科名,即其人富贵福泽享用,自从容无棘刺。王逸少、虞世南书②,字字馨逸,二公皆高年厚福。诗人李白,仙品也;王维,贵品也;杜牧,隽品也。维、牧皆得大名,归老辋川、樊川,车马之客,日造门下。维之弟有缙,牧之子有荀鹤,又复表表后人③。惟太白长流夜郎。然其走马上金銮,御手调羹,贵妃侍砚,与崔宗之著宫锦袍游遨江上,望之如神仙,过扬州未匝月,用朝廷金钱三十六万,凡失路名流,落魄公子,皆厚赠之,此其际遇何如哉!正不得以夜郎为太白病。先朝董思白①,我朝韩慕庐②,皆以鲜秀之笔,作为制艺③,取重当时。思翁犹是庆、历规模,慕庐则一扫从前,横斜疏放,愈不整齐,愈觉妍妙。二公并以大宗伯归老于家④,享江山儿女之乐。方百川、灵皋两先生⑤,出慕庐门下,学其文而精思刻酷过之;然一片怨词,满纸凄调。百川早世,灵皋晚达,其崎岖屯难亦至矣,皆其文之所必致也。吾弟为文,须想春江之妙境,挹先辈之美词,令人悦心娱目,自尔利科名,厚福泽。或曰:吾子论文,常曰生辣,曰古奥,曰离奇,曰淡远,何忽作此秀媚语?余曰:论文,公道也,训子弟,私情也。岂有子弟而不愿其富贵寿考者乎!故韩非、商鞅、晁错之文,非不刻削,吾不愿子弟学之也;褚河南、欧阳率更之书⑥,非不孤峭,吾不愿子孙学之也;郊寒岛瘦,长吉鬼语,诗非不妙,吾不愿子孙学之也。私也,非公也。是日许生既白买舟系阁下,邀看江景,并游一戗港。书罢,登舟而去。
①场屋:科举时代考试士子的地方。
②王逸少:名羲之,字逸少。东晋书法家。 虞世南:字伯施。唐初书法家。
③表表:卓异;不同寻常。
①董思白:名其昌,字玄宰,号思白。明代书画家。官南京礼部尚书。
②韩慕庐:名,字元少,号慕庐。以文章名世。官至礼部尚书。
③制艺:古代应试所作文章,其文体为科举考试制度所规定。在明清两代,一般指八股文,亦称时艺、时文等。
④大宗伯:礼部尚书的别名。
⑤方百川:名舟,字百川。方苞兄,三十七岁去世。板桥称其“时文精辟湛深”。 灵皋:即方苞,字灵皋,号望溪。清代散文家,桐城派创始人。中年时,因戴名世《南山集》案牵连入狱,后得赦。晚年官至礼部侍郎。
⑥褚河南:即褚遂良,唐初书法家。曾进封河南郡公,世称“褚河南”。 欧阳率更:即欧阳询,唐初书法家。曾任太子率更令,故名。
焦山别峰庵雨中无事书寄舍弟墨
秦始皇烧书,孔子亦烧书。删书断自唐、虞,则唐、虞以前,孔子得而烧之矣。诗三千篇,存三百十一篇,则二千六百八十九篇,孔子亦得而烧之矣。孔子烧其可烧,故灰灭无所复存,而存者为经,身尊道隆,为天下后世法。始皇虎狼其心,蜂虿其性,烧经灭圣,欲剜天眼而浊人心,故身死宗亡国灭,而遗经复出。始皇之烧,正不如孔子之烧也。自汉以来,求书著书,汲汲每若不可及。魏、晋而下,迄于唐、宋,著书者数千百家。其间风云月露之辞,悖理伤道之作,不可胜数,常恨不得始皇而烧之。而抑又不然,此等书不必始皇烧,彼将自烧也。昔欧阳永叔读书秘阁中①,见数千万卷,皆霉烂不可收拾,又有书目数十卷亦烂去,但存数卷而已。视其人名皆不识,视其书名皆未见。夫欧公不为不博,而书之能藏秘阁者,亦必非无名之子。录目数卷中,竟无一人一书识者,此其自焚自灭为何如!尚待他人举火乎?近世所存汉、魏、晋丛书,唐、宋丛书,《津逮秘书》,《唐类函》,《说郛》,《文献通考》,杜佑《通典》,郑樵《通志》之类,皆卷册浩繁,不能翻刻,数百年兵火之后,十亡七八矣。刘向《说苑》、《新序》,《韩诗外传》,陆贾《新语》,扬雄《太玄》、《法言》,王充《论衡》,蔡邕《独断》,皆汉儒之矫矫者也②。虽有些零碎道理,譬之《六经》,犹苍蝇声耳,岂得为日月经天,江河行地哉!吾弟读书,《四书》之上有《六经》,《六经》之下有《左》、《史》、《庄》、《骚》,贾、董策略③,诸葛表章,韩文杜诗而已,只此数书,终身读不尽,终身受用不尽。至如《二十一史》④,书一代之事,必不可废。然魏收秽书①、宋子京《新唐书》,简而枯;脱脱《宋书》②,冗而杂。欲如韩文杜诗脍炙人口,岂可得哉!此所谓不烧之烧,未怕秦灰,终归孔炬耳。《六经》之文,至矣尽矣,而又有至之至者:浑沦磅礴,阔大精微,却是家常日用,《禹贡》、《洪范》、《月令》、《七月流火》是也。当刻刻寻讨贯串,一刻离不得。张横渠《西铭》一篇,巍然接《六经》而作,呜呼休哉!雍正十三年五月廿四日,哥哥字。
①欧阳永叔:即欧阳修,字永叔,号醉翁、六一居士。北宋文学家、史学家。曾与宋祁合修《新唐书》,并独撰《新五代史》。
②矫矫:翘然出众。
③贾、董策略:指西汉贾谊、董仲舒针对时政提出的对策、谋略。
④《二十一史》:在清乾隆年修撰出版的《明史》、《旧唐书》、《旧五代史》之前的二十一部史书,上始《史记》,下讫《元史》。
焦山双峰阁寄舍弟墨
郝家庄有墓田一块,价十二两,先君曾欲买置,因有无主孤坟一座,必须刨去。先君曰:“嗟乎!岂有掘人之冢以自立其冢者乎!”遂去之。但吾家不买,必有他人买者,此冢仍然不保。吾意欲致书郝表弟,问此地下落,若未售,则封去十二金,买以葬吾夫妇。即留此孤坟,以为牛眠一伴,刻石示子孙,永永不废,岂非先君忠厚之义而又深之乎!夫堪舆家言,亦何足信。吾辈存心,须刻刻去浇存厚③,虽有恶风水,必变为善地,此理断可信也。后世子孙,清明上冢,亦祭此墓,巵酒、只鸡、盂饭、纸钱百陌④,著为例。雍正十三年六月十日,哥哥寄。
①魏收:北齐史学家,曾奉诏编撰《魏书》。因其借修史酬恩报怨,故讥称《魏书》为秽史。
②脱脱:字大用,蒙古人。元朝大臣。曾主持修撰辽、金、宋三史。
③浇:薄。
④陌:钱一百文。
淮安舟中寄舍弟墨
以人为可爱,而我亦可爱矣;以人为可恶,而我亦可恶矣。东坡一生觉得世上没有不好的人,最是他好处。愚兄平生漫骂无礼,然人有一才一技之长,一行一言之美,未尝不啧啧称道。橐中数千金,随手散尽,爱人故也。至于缺阨欹危之处,亦往往得人之力。好骂人,尤好骂秀才。细细想来,秀才受病,只是推廓不开,他若推廓得开,又不是秀才了。且专骂秀才,亦是冤屈。而今世上那个是推廓得开的?年老身孤,当慎口过。爱人是好处,骂人是不好处。东坡以此受病,况板桥乎!老弟亦当时时劝我。
范县署中寄舍弟墨
刹院寺祖坟,是东门一枝大家公共的,我因葬父母无地,遂葬其傍。得风水力,成进士,作宦数年无恙。是众人之富贵福泽,我一人夺之也,于心安乎不安乎!可怜我东门人,取鱼捞虾,撑船结网;破屋中吃秕糠,啜麦粥,搴取荇叶、蕴头、蒋角煮之①,旁贴荞麦锅饼,便是美食,幼儿女争吵。每一念及,真含泪欲落也。汝持俸钱南归,可挨家比户,逐一散结。南门六家,竹横港十八家,下佃一家,派虽远,亦是一脉,皆当有所分惠。骐驎小叔祖亦安在?无父无母孤儿,村中人最能欺负,宜访求而慰问之。自曾祖父至我兄弟四代亲戚,有久而不相识面者,各赠二金,以相连续,此后便好来往。徐宗于、陆白义辈,是旧时同学,日夕相征逐者也。犹忆谈文古庙中,破廊败叶飕飕,至二三鼓不去;或又骑石狮子脊背上,论兵起舞,纵言天下事。今皆落落未遇,亦当分俸以敦夙好。凡人于文章学问,辄自谓己长,科名唾手而得,不知俱是侥幸。设我至今不第,又何处叫屈来,岂得以此骄倨朋友!敦宗族,睦亲姻,念故交,大数既得;其余邻里乡党,相赒相恤②,汝自为之,务在金尽而止。愚兄更不必琐琐矣。
①搴(qiān牵)取:拔取。
②赒(zhōu周):周济,救济。
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二书
吾弟所买宅,严紧密栗,处家最宜,只是天井太小,见天不大。愚兄心思旷远,不乐居耳。是宅北至鹦鹉桥不过百步,鹦鹉桥至杏花楼不过三十步,其左右颇多隙地。幼时饮酒其旁,见一片荒城,半堤衰柳,断桥流水,破屋丛花,心窃乐之。若得制钱五十千,便可买地一大段,他日结茅有在矣。吾意欲筑一土墙院子,门内多栽竹树草花,用碎砖铺曲径一条,以达二门。其内茅屋二间,一间坐客,一间作房,贮图书史籍、笔墨砚瓦、酒董茶具其中,为良朋好友、后生小子论文赋诗之所。其后住家,主屋三间,厨屋二间,奴子屋一间,共八间。俱用草苫,如此足矣。清晨日尚未出,望东海一片红霞,薄暮斜阳满树。立院中高处,便见烟水平桥。家中宴客,墙外人亦望见灯火。南至汝家百三十步,东至小园仅一水,实为恒便。或曰:此等宅居甚适,只是怕盗贼。不知盗贼亦穷民耳,开门延入,商量分惠,有甚么便拿甚么去;若一无所有,便王献之青毡①,亦可携取质百钱救急也。吾弟当留心此地,为狂兄娱老之资,不知可能遂愿否?
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三书
禹会诸侯于涂山,执玉帛者万国②。至夏、殷之际,仅有三千,彼七千者竟何往矣?周武王大封同异姓,合前代诸侯,得千八百国,彼一千余国又何往矣?其时强侵弱,众暴寡,刀痕箭疮,薰眼破胁,奔窜死亡无地者,何可胜道。特无孔子作《春秋》,左丘明为传记,故不传于世耳。世儒不知,谓春秋为极乱之世,复何道?而春秋已前,皆若浑浑噩噩,荡荡平平,殊甚可笑也。以太王之贤圣③,为狄所侵④,必至弃国与之而后已。天子不能征,方伯不能讨⑤,则夏、殷之季世,其抢攘淆乱为何如,尚得谓之荡平安辑哉!至于《春秋》一书,不过因赴告之文,书之以定褒贬。左氏乃得依经作传。其时不赴告而背理坏道乱亡破灭者,十倍于《左传》而无所考。即如“汉阳诸姬,楚实尽之”,诸姬是若干国?楚是何年月日如何殄灭他?亦寻不出证据来。学者读《春秋》经传,以为极乱,而不知其所书,尚是十之一,千之百也。嗟乎!吾辈既不得志于时,困守于山椒海麓之间,翻阅遗编,发为长吟浩叹,或喜而歌,或悲而泣。诚知书中有书,书外有书,则心空明而理圆湛,岂复为古人所束缚,而略无张主乎!岂复为后世小儒所颠倒迷惑,反失古人真意乎!虽无帝王师相之权,而进退百王,屏当千古,是亦足以豪而乐矣。又如《春秋》,鲁国之史也,使竖儒为之,必自伯禽起首,乃为全书,如何没头没脑,半路上从隐公说起?殊不知圣人只要明理范世,不必拘牵。其简册可考者考之,不可考者置之。如隐公并不可考,便从桓、庄起亦得。或曰:《春秋》起自隐公,重让也;删书断自唐、虞,亦重让也。此与儿童之见无异。试问唐、虞以前天子,哪个是争来的?大率删书断自唐、虞,唐、虞以前,荒远不可信也。《春秋》起自隐公,隐公以前,残缺不可考也,所谓史阙文耳。总是读书要有特识,依样葫芦,无有是处。而特识又不外乎至情至理,歪扭乱窜,无有是处。
人谓《史记》以吴太伯为《世家》第一,伯夷为《列传》第一,俱重让国。但《五帝本纪》以黄帝为第一,是戮蚩尤用兵之始,然则又重争乎?后先矛盾,不应至是。总之,竖儒之言,必不可听,学者自出眼孔、自竖脊骨读书可尔。乾隆九年六月十五日,哥哥字。
①王献之青毡:语出东晋裴启《语林》:“王子敬(名献之)在斋中卧,偷人取物,一室之内略尽。子敬卧而不动,偷遂登榻,欲有所觅。子敬因呼曰:‘偷儿!石染青毡是我家旧物,可特置否?’于是群偷置物惊走。”后以青毡为儒者故家旧物的代辞。
②玉帛:瑞玉和缣帛。古代祭祀、会盟时用的珍贵礼品。
③太王:即周朝祖先周太王。
④狄:古族名。
⑤方伯:古代诸侯中的领袖之称,谓为一方之长。
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
十月二十六日得家书,知新置田获秋稼五百斛,甚喜。而今而后,堪为农夫以没世矣!要须制碓、制磨、制筛罗簸箕、制大小扫帚、制升斗斛。家中妇女,率诸婢妾,皆令习舂揄蹂簸之事,便是一种靠田园长子孙气象。天寒冰冻时,穷亲戚朋友到门,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,佐以酱姜一小碟,最是暖老温贫之具。暇日咽碎米饼,煮糊涂粥,双手捧碗,缩颈而啜之,霜晨雪早,得此周身俱暖。嗟乎!嗟乎!吾其长为农夫以没世乎!我想天地间第一等人,只有农夫,而士为四民之末。农夫上者种地百亩,其次七八十亩,其次五六十亩,皆苦其身,勤其力,耕种收获,以养天下之人。使天下无农夫,举世皆饿死矣。我辈读书人,入则孝,出则弟,守先待后,得志泽加于民,不得志修身见于世,所以又高于农夫一等。今则不然,一捧书本,便想中举、中进士、作官,如何攫取金钱、造大房屋、置多田产。起手便错走了路头,后来越做越坏,总没有个好结果。其不能发达者,乡里作恶,小头锐面,更不可当。夫束修自好者,岂无其人;经济自期,抗怀千古者,亦所在多有。而好人为坏人所累,遂令我辈开不得口;一开口,人便笑曰:汝辈书生,总是会说,他日居官,便不如此说了。所以忍气吞声,只得捱人笑骂。工人制器利用,贾人搬有运无,皆有便民之处。而士独于民大不便,无怪乎居四民之末也!且求居四民之末而亦不可得也!愚兄平生最重农夫,新招佃地人,必须待之以礼。彼称我为主人,我称彼为客户,主客原是对待之义,我何贵而彼何贱乎?要体貌他①,要怜悯他;有所借贷,要周全他;不能偿还,要宽让他。尝笑唐人《七夕》诗,咏牛郎织女,皆作会别可怜之语,殊失命名本旨。织女,衣之源也,牵牛,食之本也,在天星为最贵;天顾重之,而人反不重乎!其务本勤民,呈象昭昭可鉴矣。吾邑妇人,不能织绸织布,然而主中馈②,习针线,犹不失为勤谨。近日颇有听鼓儿词,以斗叶为戏者③,风俗荡轶,亟宜戒之。吾家业地虽有三百亩,总是典产①,不可久恃。将来须买田二百亩,予兄弟二人,各得百亩足矣,亦古者一夫受田百亩之义也。若再求多,便是占人产业,莫大罪过。天下无田无业者多矣,我独何人,贪求无厌,穷民将何所措足乎!或曰:世上连阡越陌,数百顷有余者,子将奈何?应之曰:他自做他家事,我自做我家事,世道盛则一德遵王,风俗偷则不同为恶②,亦板桥之家法也。哥哥字。
①体貌:以礼相待。
②中馈:指妇女在家主持饮食等事。
③斗叶:斗纸牌。
①典:抵押。
②偷:浇薄,不厚道。
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五书
作诗非难,命题为难。题高则诗高,题矮则诗矮,不可不慎也。少陵诗高绝千古,自不必言,即其命题,已早据百尺楼上矣。通体不能悉举,且就一二言之:《哀江头》、《哀王孙》,伤亡国也;《新婚别》、《无家别》、《垂老别》、《前后出塞》诸篇,悲戍役也;《兵车行》、《丽人行》,乱之始也;《达行在所》三首,庆中兴也;《北征》、《洗兵马》,喜复国望太平也。只一开卷,阅其题次,一种忧国忧民忽悲忽喜之情,以及宗庙丘墟,关山劳戍之苦,宛然在目。其题如此,其诗有不痛心入骨者乎!至于往来赠答,杯酒淋漓,皆一时豪杰,有本有用之人,故其诗信当时、传后世,而必不可废。放翁诗则又不然,诗最多,题最少,不过《山居》、《村居》、《春日》、《秋日》、《即事》、《遣兴》而已。岂放翁为诗与少陵有二道哉?盖安史之变,天下土崩,郭子仪、李光弼、陈玄礼、王思礼之流,精忠勇略,冠绝一时,卒复唐之社稷。在《八哀》诗中,既略叙其人,而《洗兵马》一篇,又复总其全数而赞叹之,少陵非苟作也。南宋时,君父幽囚,栖身杭越,其辱与危亦至矣。讲理学者,推极于毫厘分寸,而卒无救时济变之才;在朝诸大臣,皆流连诗酒,沉溺湖山,不顾国之大计。是尚得为有人乎!是尚可辱吾诗歌而劳吾赠答乎!直以《山居》、《村居》、《夏日》、《秋日》,了却诗债而已。且国将亡,必多忌,躬行桀、纣,必曰驾尧、舜而轶汤、武。宋自绍兴以来,主和议、增岁币、送尊号、处卑朝、括民膏、戮大将,无恶不作,无陋不为。百姓莫敢言喘,放翁恶得形诸篇翰以自取戾乎!故杜诗之有人,诚有人也;陆诗之无人,诚无人也。杜之历陈时事,寓谏诤也;陆之绝口不言,免罗织也。虽以放翁诗题与少陵并列,奚不可也!近世诗家题目,非赏花即宴集,非喜晤即赠行,满纸人名,某轩某园,某亭某斋,某楼某岩,某村某墅,皆市井流俗不堪之子,今日才立别号,明日便上诗笺。其题如此,其诗可知,其诗如此,其人品又可知。吾弟欲从事于此,可以终岁不作,不可以一字苟吟。慎题目,所以端人品,厉风教也。若一时无好题目,则论往古,告来今,乐府旧题,尽有做不尽处,盍为之①。哥哥字。
①盍(hé合):何不。
潍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一书
读书以过目成诵为能,最是不济事。眼中了了,心下匆匆,方寸无多,往来应接不暇,如看场中美色,一眼即过,与我何与也。千古过目成诵,孰有如孔子者乎?读《易》至韦编三绝,不知翻阅过几千百遍来,微言精义,愈探愈出,愈研愈入,愈往而不知其所穷。虽生知安行之圣,不废困勉下学之功也。东坡读书不用两遍,然其在翰林读《阿房宫赋》至四鼓,老吏苦之,坡洒然不倦。岂以一过即记,遂了其事乎!惟虞世南、张睢阳、张方平,平生书不再读,迄无佳文。且过辄成诵,又有无所不诵之陋。即如《史记》百三十篇中,以《项羽本纪》为最,而《项羽本纪》中,又以钜鹿之战、鸿门之宴、垓下之会为最。反覆诵观,可欣可泣,在此数段耳。若一部《史记》,篇篇都读,字字都记,岂非没分晓的钝汉!更有小说家言,各种传奇恶曲,及打油诗词,亦复寓目不忘,如破烂厨柜,臭油坏酱悉贮其中,其龌龊亦耐不得。
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二书
余五十二岁始得一子,岂有不爱之理!然爱之必以其道,虽嬉戏顽耍,务令忠厚悱恻,毋为刻急也。平生最不喜笼中养鸟,我图娱悦,彼在囚牢,何情何理,而必屈物之性以适吾性乎!至于发系蜻蜓,线缚螃蟹,为小儿顽具,不过一时片刻便摺拉而死。夫天地生物,化育劬劳,一蚁一虫,皆本阴阳五行之气絪缊而出①。上帝亦心心爱念。而万物之性人为贵,吾辈意不能体天之心以为心,万物将何所托命乎?蛇蚖蜈蚣、豺狼虎豹②,虫之最毒者也,然天既生之,我何得而杀之?若必欲尽杀,天地又何必生?亦惟驱之使远,避之使不相害而已。蜘蛛结网,于人何罪,或谓其夜间咒月,令人墙倾壁倒,遂击杀无遗。此等说话,出于何经何典,而遂以此残物之命,可乎哉?可乎哉?我不在家,儿子便是你管束。要须长其忠厚之情,驱其残忍之性,不得以为犹子而姑纵惜也。家人儿女,总是天地间一般人,当一般爱惜,不可使吾儿凌虐他。凡鱼飧果饼,宜均分散给,大家欢嬉跳跃。若吾儿坐食好物,令家人子远立而望,不得一沾唇齿,其父母见而怜之,无可如何,呼之使去,岂非割心剜肉乎!夫读书中举、中进士、作官,此是小事,第一要明理作个好人。可将此书读与郭嫂、饶嫂听①,使二妇人知爱子之道在此不在彼也。
①絪缊(yīnyùn因运):万物由于相互作用而变化生长之意。
②蚖(wán完):毒蛇。
书后又一纸
所云不得笼中养鸟,而予又未尝不爱鸟,但养之有道耳。欲养鸟莫如多种树,使绕屋数百株,扶疏茂密,为鸟国鸟家。将旦时,睡梦初醒,尚辗转在被,听一片啁啾,如《云门》《咸池》之奏②;及披衣而起,頮面漱口啜茗③,见其扬翚振彩,倏往倏来,目不暇给,固非一笼一羽之乐而已。大率平生乐处,欲以天地为囿,江汉为池,各适其天,斯为大快。比之盆鱼笼鸟,其钜细仁忍何如也!
①郭嫂:郑板桥的续弦夫人。 饶嫂:郑板桥妾。
②《云门》《咸池》:周代贵族统治者用于祭祀的六个乐舞中的二种。
③頮(huì会)面:洗脸。
书后又一纸
尝论尧、舜不是一样,尧为最,舜次之。人咸惊讶。其实有至理焉。孔子曰:“大哉,尧之为君!惟天为大,惟尧则之。”孔子从未尝以天许人,亦未尝以大许人,惟称尧不遗余力,意中口中,却是有一无二之象。夫雨旸寒燠时若者,天也。亦有时狂风淫雨,兼旬累月,伤禾败稼而不可救;或赤旱数千里,蝗蝝螟特肆生,致草黄而木死,而亦不害其为天之大。天既生有麒麟凤凰、灵芝仙草、五谷花实矣,而蛇虎蜂虿、蒺藜稂莠萧艾之属,即与之俱生而并茂,而亦不害其为天之仁。尧为天子,既已钦明文思,光四表而格上下矣,而共工、驩兜尚列于朝,又有九载绩用弗成之鮌,而亦不害其为尧之大。浑浑乎一天也!若舜则不然,流共工,放驩兜,杀三苗,殛鲧,罪人斯当矣。命伯禹作司空,契为司徒,稷教稼,皋陶掌刑,伯益掌火,伯夷典礼,后夔典乐,倕工鸠工,以及殳戕、朱虎、熊罴之属,无不各得其职,用人又得矣。为君之道,至毫发无遗憾。故曰:“君哉,舜也!”又曰:“舜其大知也!”夫彰善瘅恶者①,人道也;善恶无所不容纳者,天道也。尧乎,尧乎!此其所以为天也乎!厥后舜之子孙,宾诸陈,无一达人。后代有齐国,亦无一达人。惟田横之卒②,五百人从之,斯不愧祖宗风烈。非天之薄于大舜而不予以后也,其道已尽,其数已穷,更无从蕴而再发耳。若尧之后,至迂且远也。豢龙御龙,而有中山刘累③,至汉高而光有天下。既二百年矣,而又光武中兴。又二百年矣,而又先帝入蜀,以诸葛为之相,以关、张为之将;忠义满千古,道德继贤圣。岂非尧之留余不尽,而后有此发泄也哉!夫舜与尧同心同德同圣,而吾为是言者,以为作圣且有太尽之累,则何事而可尽也?留得一分做不到处,便是一分蓄积,天道其信然矣。且天亦有过尽之弊。天生圣人亦屡矣,未尝生孔子也。及生孔子,天地亦气为之竭而力为之衰,更不复能生圣人。天受其弊,而况人乎!昨在范县,与进士田种玉、孝廉宋纬言之,及来潍县,与诸生郭伟勚谈论,咸鼓舞震动,以为得未曾有。并书以寄老弟,且藏之匣中,待吾儿少长,然后讲与他听,与书中之意互相发明也。
①瘅(dàn旦):憎恨。
②田横:战国时齐国田氏的后代。楚汉战争中自立为齐王,不久被汉军所破,投奔彭越。汉朝建立,率从属五百余人逃亡海岛。刘邦招降,田被迫前往,因羞为汉臣,于途中自刎。留居海岛者闻田死讯,亦皆自刎。
③豢龙御龙句:传说舜时有豢龙氏善驯龙,尧的后代刘累曾向其学豢龙术。
潍县寄舍弟墨第三书
富贵人家延师傅教子弟,至勤至切,而立学有成者,多出于附从贫贱之家,而己之子弟不与焉。不数年间,变富贵为贫贱:有寄人门下者,有饿莩乞丐者。或仅守厥家,不失温饱,而目不识丁;或百中之一亦有发达者,其为文章,必不能沉着痛快,刻骨镂心,为世所传诵。岂非富贵足以愚人,而贫贱足以立志而浚慧乎!我虽微官,吾儿便是富贵子弟,其成其败,吾已置之不论;但得附从佳子弟有成,亦吾所大愿也。至于延师傅,待同学,不可不慎。吾儿六岁,年最小,其同学长者当称为某先生,次亦称为某兄,不得直呼其名。纸笔墨砚,吾家所有,宜不时散给诸众同学。每见贫家之子,寡妇之儿,求十数钱,买川连纸钉仿字簿,而十日不得者,当察其故而无意中与之。至阴雨不能即归,辄留饭;薄暮,以旧鞋与穿而去。彼父母之爱子,虽无佳好衣服,必制新鞋袜来上学堂,一遭泥泞,复制为难矣。夫择师为难,敬师为要。择师不得不审,既择定矣,便当尊之敬之,何得复寻其短?吾人一涉宦途,即不能自课其子弟。其所延师,不过一方之秀,未必海内名流。或暗笑其非,或明指其误,为师者既不自安,而教法不能尽心;子弟复持藐忽心而不力于学,此最是受病处。不如就师之所长,且训吾子弟之不逮。如必不可从,少待来年,更请他师;而年内之礼节尊崇,必不可废。
又有五言绝句四首,小儿顺口好读,令吾儿且读且唱,月下坐门槛上,唱与二太太、两母亲、叔叔、婶娘听,便好骗果子吃也。
二月卖新丝,五月粜新谷;医得眼前疮,剜却心头肉。
耘苗日正午,汗滴禾下土;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。
昨日入城市,归来泪满巾;遍身罗绮者,不是养蚕人。
九九八十一,穷汉受罪毕;才得放脚眠,蚊虫虼蚤出。
潍县寄舍弟墨第四书
凡人读书,原拿不定发达。然即不发达,要不可以不读书,主意便拿定也。科名不来,学问在我,原不是折本的买卖。愚兄而今已发达矣,人亦共称愚兄为善读书矣,究竟自问胸中担得出几卷书来?不过挪移借贷,改窜添补,便尔钓名欺世。人有负于书耳,书亦何负于人哉!昔有人问沈近思侍郎,如何是救贫的良法?沈曰:读书。其人以为迂阔。其实不迂阔也。东投西窜,费时失业,徒丧其品,而卒归于无济,何如优游书史中,不求获而得力在眉睫间乎!信此言,则富贵,不信,则贫贱,亦在人之有识与有决并有忍耳。
潍县署中与舍弟第五书
无论时文、古文、诗歌、词赋,皆谓之文章。今人鄙薄时文,几欲摒诸笔墨之外,何太甚也?将毋丑其貌而不鉴其深乎!愚谓本期文章,当以方百川制艺为第一,侯朝宗古文次之①;其他歌诗辞赋,扯东补西,拖张拽李,皆拾古人之唾余,不能贯串,以无真气故也。百川时文精粹湛深,抽心苗,发奥旨,绘物态,状人情,千回百折而卒造乎浅近。朝宗古文标新领异,指画目前,绝不受古人羁绁②;然语不遒,气不深,终让百川一席。忆予幼时,行匣中惟徐天池《四声猿》③、方百川制艺二种,读之数十年,未能得力,亦不撒手,相与终焉而已。世人读《牡丹亭》而不读《四声猿》,何故?
文章以沉着痛快为最,《左》、《史》、《庄》、《骚》、杜诗、韩文是也。间有一二不尽之言,言外之意,以少少许胜多多许者,是他一枝一节好处,非六君子本色。而世间纤小之夫,专以此为能,谓文章不可说破,不宜道尽,遂訾人为刺刺不休④。夫所谓刺刺不休者,无益之言,道三不着两耳。至若敷陈帝王之事业,歌咏百姓之勤苦,剖晰圣贤之精义,描摹英杰之风猷,岂一言两语所能了事?岂言外有言、味外取味者,所能秉笔而快书乎?吾知其必目昏心乱,颠倒拖沓,无所措其手足也。王、孟诗原有实落不可磨灭处,只因务为修洁,到不得李、杜沉雄。司空表圣自以为得味外味⑤,又下于王、孟一二等。至今之小夫,不及王、孟、司空万万,专以意外言外,自文其陋,可笑也。若绝句诗、小令词,则必以意外言外取胜矣。
“宵寐匪祯,札闼洪庥。”⑥以此訾人,是欧公正当处,然亦有浅易之病。“逸马杀犬于道”,是欧公简炼处,然《五代史》亦有太简之病。
①侯朝宗:名方域,字朝宗。清代文学家,以写散文见长。
②羁绁:马笼头和马缰绳。此处有束缚、牵制之意。
③《四声猿》:明人徐渭的杂剧代表作,即《狂鼓史渔阳三弄》、《玉禅师翠乡一梦》、《雌木兰替父从军》、《女状元辞凰得凤》四部。
④訾(zǐ紫):毁谤,非议。
⑤司空表圣:即司空图,字表圣。唐代诗人、诗论家。
⑥“宵寐匪祯,札闼洪庥”;意为夜梦不祥,题门大吉。是欧阳修戏用晦涩文字所题,借以讽谕宋祁。
写字作画是雅事,亦是俗事。大丈夫不能立功天地,字养生民,而以区区笔墨供人玩好,非俗事而何?东坡居士刻刻以天地万物为心,以其余闲作为枯木竹石,不害也。若王摩诘、赵子昂辈,不过唐、宋间两画师耳!试看其平生诗文,可曾一句道着民间痛痒?设以房、杜、姚、宋在前①,韩、范、富、欧阳在后②,而以二子厕乎其间,吾不知其居何等而立何地矣!门馆才情,游客伎俩,只合剪树枝、造亭榭、辨古玩、斗茗茶,为扫除小吏作头目而已,何足数哉!何足数哉!愚兄少而无业,长而无成,老而穷窘,不得已亦借此笔墨为糊口觅食之资,其实可羞可贱。愿吾弟发愤自雄,勿蹈乃兄故辙也。古人云:“诸葛君真名士。”名士二字,是诸葛才当受得起。近日写字作画,满街都是名士,岂不令诸葛怀羞,高人齿冷?
与江宾谷江禹九书
学者当自树其帜。凡米盐船算之事,听气候于商人,未闻文章学问,亦听气候于商人者也。吾扬之士,奔走躞蹀于其门③,以其一言之是非为欣戚,其损士品而丧士气,真不可复述矣。贤昆玉悄然闭户④,寂若无人,而岳岳荡荡,如海如山,令人莫可穷测。嗟呼,其可贵也!文章有大乘法,有小乘法。大乘法易而有功,小乘法劳而无谓。《五经》、《左》、《史》、《庄》、《骚》、贾、董、匡、刘、诸葛武乡侯、韩、柳、欧、曾之文,曹操、陶潜、李、杜之诗,所谓大乘法也。理明词畅,以达天地万物之情,国家得失兴废之故。读书深,养气足,恢恢游刃有余地矣。六朝靡丽,徐、庾、江、鲍、任、沈,小乘法也。取青配紫,用七谐三,一字不合,一句不酬,拈断黄须,翻空二酉①。究何与于圣贤天地之心、万物生民之命?凡所谓锦绣才子者,皆天下之废物也,而况未必锦绣者乎!此真所谓劳而无谓者矣。且夫读书作文者,岂仅文之云尔哉?将以开心明理,内有养而外有济也。得志则加之于民,不得志则独善其身,亦可以化乡党而教训子弟。切不可趋风气,如扬州人学京师穿衣戴帽,才赶得上,他又变了。何如圣贤精义,先辈文章,万世不祧也②。贤昆玉果能自树其帜,久而不衰,燮虽不肖,亦将戴军劳帽,穿勇字背心,执水火棍棒,奔走效力于大纛之下。岂不盛哉!岂不快哉!曹氏父子,萧家骨肉,一门之内,大小殊轨。曹之丕、植,萧之统、绎,皆有公子秀才气,小乘也。老瞒《短歌行》,萧衍《河中之水》歌,勃勃有英气,大乘也。彼虽毒蛇恶兽,要不同于蟋蟀之鸣,蛱蝶之舞;而况麒麟鸾凤之翔,化雨和风之洽乎!司马相如,大乘也,而入于小乘,以其逞词华而媚合也。李义山,小乘也,而归于大乘,如《重有感》、《随师东》、《登安定城楼》、《哭刘》、《痛甘露》之类,皆有人心世道之忧,而《韩碑》一篇,尤足以出奇而制胜。青莲多放逸,而不切事情。飞卿叹老嗟卑,又好为艳冶荡逸之调,虽李、杜齐名,温、李合噪,未可并也。词与诗不同,以婉丽为正格,以豪宕为变格。燮窃以剧场论之;东坡为大净,稼轩外脚,永叔、邦卿正旦①,秦淮海、柳七则小旦也②。周美成为正生③,南唐后主为小生,世人爱小生定过于爱正生矣。蒋竹山、刘改之是绝妙副末,草窗贴旦④,白石贴生。⑤。不知公谓然否?板桥弟郑燮顿首宾谷七哥、禹九九哥二长兄文几。乾隆戊辰九日,潍县顿首。
①房、杜:指房玄龄、杜如晦。唐太宗时,二人共掌朝政,朝章制度多由二人订定。史有“房谋杜断”之称。姚、宋:指姚崇、宋璟。唐玄宗时,二人先后秉政,史称开元之治姚、宋功劳为多。
②韩、范、富、欧阳:指韩琦、范仲淹、富弼、欧阳修,四人皆为宋仁宗时臣相。
③躞蹀(xièdié谢蝶):小步往来行走的样子。
④昆玉:称人兄弟的敬词。
①二酉:指大酉山、小酉山,是轩辕黄帝藏书之处。
②不祧(tiāo佻):古代宗法立庙祭祖,因世数过远而迁庙称作“祧”,只有始祖庙永远不迁,叫作“不祧”。后用以比喻永久不可废除的事物。
与金农书一
赐示《七夕诗》,可谓词严义正,脱尽前人窠臼,不似唐人作为一派亵狎语也。夫织女乃衣之源,牵牛乃食之本,在天星为最贵,奈何作此不经之说乎!如作者云云,真能助我张目者,惜世人从未道及,殊可叹也。我辈读书怀古,岂容随声附和乎!世俗少见多怪,闻言不信,通病也。作札奉寄,慎勿轻以示人。寿门征君,弟燮顿首。
①邦卿:即史达祖,字邦卿,号梅溪。南宋词人。
②柳七:即柳永,字耆卿,因排行第七,世称柳七。北宋词人。
③周美成:名邦彦,字美成。北宋词人。
④草窗:即周密,字公谨,号草窗等。南宋词人。
⑤白石:即姜夔,字尧章,号白石道人。南宋词人。
与金农书二
词学始于李,唐人惟青莲诸子,略见数首,余则未有闻也。太白《菩萨蛮》二首,诚千古绝调矣。作词一道,过方则近于诗,过圆则流于曲,甚矣,词学之难也!承示新词数阕,俱不减苏、辛也。燮虽酷好填词,其如珠玉在前,翻多形秽耳。板桥弟燮书寄寿门老哥展。
与金农书三
古董一道,真必有伪,譬之文章,定多赝作,非操真鉴者,不能辨也。夏鼎商彝,世不多有,而见者殊希。老哥雅擅博物,燮曾有“九尺珊瑚照乘珠,紫髯碧眼号商胡”诗以持赠矣。然窃有说焉:世间可宝贵者,莫若《易象》、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春秋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,斯岂非世上大古器乎!不此之贵,而玩物丧志,奚取焉!然此只堪为知者道耳。狂愚之论,敢以质之高明。寿门征士,燮奉简。
与杭世骏书①
君由鸿博②,地处清华,当如欧阳永叔在翰苑时,一洗文章浮靡积习,慎勿因循苟且,随声附和,以投时好也。数载相知,于朋友有责善之道,勿以冒渎为罪,是所冀于同调者。堇浦词兄,弟燮顿首。
①杭世骏:字太宗,号堇浦。曾举荐博学鸿词科。长于史学及文字学等。
②鸿博:即博学鸿词科,封建王朝临时设置的考试科目。录取者授与翰林官。
与丹翁书
昨有人传老兄息辞数语,不知的否?细味之,真非大笔不能也。冒滥领赈,当途所最忌。乃云:写赈时原有七口,后一女出嫁,一仆在逃,只剩五口;在首者既非无因,而领者原非虚冒。宜州尊见之而赏心,板桥闻之而击节也。此等辞令,固非庸手所能,亦非狠手所办,真是解连环妙手。夫妙则何可方物乎?千古好文章,只是即景即情,得事得理,固不必引经断律,称为辣手也。吾安能求之天下如老长兄者,日与之谈文章秘妙,经史神髓乎?真可以消长夏、度寒宵矣。
令公子病,甚为忧心。只宜闲静,少出门为妙。令爱君归宁,弟无物堪赠,他日当作书画一两通表意耳。来银二金收讫。画三幅与令姪,并照人,遂不复另启也。
言溥兄书来八金九甲,画一张、联一副,代书旧联,承老长兄推毂①,谢复何言。板桥弟郑燮顿首丹翁世长兄先生尊前。
与焦五斗书
早间遣奴子送墨兰一幅,想已呈览,乞为教正。不过糊墙粘壁之物,未足入高人赏鉴也。汪锡三兄家开吊,弟为治宾,仍须白里外褂②。去年所借宫绸裌套,祈发来手,用后即赵上。待雪晴后,更当谋一聚之欢也。弟板桥郑燮顿首五斗老长兄前。庆余。
①推毂(gǔ古):比喻推荐人才,或助人成事。
②褂:外衣。清代礼服有袍有褂,礼服加于袍外的,称外褂。
与勖宗上人书
燮旧在金台,日与上人作西山之游,夜则挑灯煮茗,联吟竹屋,几忘身处尘世,不似人海中也。迄今思之,如此佳会,殊不易遘①。兹待凉秋,定拟束装北上。适有客入都之便,先此寄声;小诗一章,聊以道意:“昔到京师必到山,山之西麓有禅关;为言九月吾来住,检点白云房半间。”勖尊者,弟燮顿首。
与光缵书
承三枉顾,而不得一回候,罪何如也。溽暑炎敲,蒸耳灼目,三游湖而三病,两拜客而两病,老朽残躯,惟裹足杜门为便耳。高明谅之。
偶画折枝兰一盆,以为清供,亦消暑之一法也。板桥弟郑燮顿首光缵四哥足下。乾隆辛巳七月二日。
①遘(gòu够):遇。